第二百四十五章 老街新贵

洪山诗人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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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现在,容城有些好车出来了,这都是拆迁搞出来的效应。以前,冬子在青山见到过这一类人,而今,自己身边的邻居,同龄人中出现一大堆,还是觉得震撼。

    长期在困窘中埋伏的人,终于因为拆迁,可以起来抻抻懒腰,这也是人之常情。比如有人买几件名牌的衣服,有人拿着一个所谓名牌的打火机,在熟人面前打得蹦蹦作响,有人花几万块买一个好摩托,改掉排气管,在夜晚的马路上炸街,让重金属的风格重新回到过去曾经风光的钢厂之外,这都可以理解。

    自从容钢下岗潮过后,十来年,没有这种冲动了,老一代已经接受了日渐下滑的人生,天上掉下来的钱财,让他们八十年代老摇滚范,也流行了几天。

    年纪大的,农业社会留下的印记未灭,喜欢办喜事,喜欢请客,哪怕给孙子做个周岁,都得在酒店包个餐厅,将过去曾经看得起看不起自己的亲友,请了个遍。门口一定有几个大字“某府周岁宴”,以府自居,好有一派地主老财的豪横,甚至在某一瞬间,觉得过去的贵族,也过得不如自己的今天呢。

    时代如果飞速发展,就会出现一个明显的标志,那就是:老人们没见过世面。

    如果老人们见过大世面,可以在年轻人面前吹一辈子牛,那说明时代发展慢了。

    农村发了财的人,主要的精神享受是,过年或者办事时,喜欢大量放鞭炮,烧钱可以听响,让四邻八方的熟人听听,看看,这豪横,炸了。烟花是不分红白喜事的,也不分白天黑夜,就一个劲地往天上轰,在一个山湾,创造出短暂的一方炫烂的天空来。

    而城里的土豪就有些悲催,他们没办法在酒店外放鞭,这得要公安部门批准。当然,有个别人不信邪,申请倒是递过,照例是不准的。理由很多,比如防火啦,防止空气或者噪声污染哪。

    “这是现代城市,懂不懂?”当有关部门人员拿出这话出来,那些企图用鞭炮烟花来宣告自己豪横的老人们,就萎了。他们年轻时,都是农村出来的。究竟城市的现代化是什么样,他们也不知道。

    有的人虽然只有六七十岁,孙子婚宴上,不知道该穿什么才能证明自己成功者的身份了。如果在以前,只是一个退休工人,那倒是穿一身新就行。但如今不同了,自己也算是财主了,那得穿什么呢?他们凭着记忆或者老电影里的装扮,穿着他们认为豪横的衣服来。穿丝绸马褂戴瓜皮帽子的,已经有好几个,在酒店门口迎客了,打恭作揖的动作虽然笨拙,那自得的笑容中也有几分骄傲。

    虽然有些不服的酸客人,背地里说人家穿得不伦不类,但明里还是不说出来为好,因为,你送一百块钱礼来吃酒,人家回的礼包里,至少有一包六十块钱的烟一包巧克力加一堆红鸡蛋,你吃这一餐,你是赚了的。

    其实,你发财了,不要以为老亲友老邻居,都是真心来祝贺的。大多数人,成功过后,能够为你喝彩的,除了子女父母,就是最好的知己了。一般关系,除了嫉妒,就是不服。你的发财,就是打击人家的优越感。优越感如空气一般不可缺少,那里面,藏着人生的意义。

    为啥只送一百块呢?其实这是当地熟人社会的规矩。人情薄子上写有四个大字“礼尚往来”,家家都曾经办过红白喜事,人情往来都有账可查。过去,我家办事,你送了八十块,这次你家办事,我只是送得比你上次的多,就算是礼数了。

    但是,这种礼数,恐怕要变了。人与人之间的往来,恐怕圈子要转了。你想,这次到你家孙子的周岁宴,你送这么重的回礼,这是欺负人了,我家孙子办周岁宴,莫说这大的酒店请不起,就是这份回礼,我也给不起啊。过去,回几个红鸡蛋就算完事,哪里还要花这么多钱。

    这一次摆谱,估计是对过去人情圈子的告别,人们吃得心情各异。

    这个回礼,几乎成了拆迁户的某种标配模式。假如是婚礼,把红鸡蛋换成喜糖。而丧事,把巧克力换成高级香皂,把红鸡蛋换成高级毛巾就可以了。

    而最值钱的烟,始终坚挺地存在着。

    以周岁宴回礼包的三种东西来说,各自表达着不同的含义。先说那红鸡蛋,那是过去最好的补品,鸡蛋是穷人家的人参,因为是喜事,涂成红色,就成了礼品了。这叫做,尊重传统。

    巧克力呢,表示那是西方来的洋派,表明自己的生活期望,已经可以仰望发达国家的了,今后咱家的孙子,就得像西方孩子们一样,是吃巧克力长大的,明显的阶层跃升。

    最关键的是那一包价值六十的黄鹤楼烟,那可是人人都知道价格的。这种烟最贵的是1916,一百元一包,但如果回那,显然有点装。因为别人都说过,买这个烟的人自己不抽,抽这个烟的自己不买。显然,哪怕你抽得起它,你也不能拿它当回礼,对自己来说,太装了。对客人来说,人家送一百的礼来,你回礼光这一项,就超过了人家的送礼,人家是来白吃的吗?太侮辱人了。

    装,也要有个度。如果太欺负人,有人在酒席上借酒发疯,把你过去的穷酸样,借醉当众说出来,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。

    过去曾经有一个外国人,算是个中国通,他写了一本书,说,中国人如果有宗教的话,那就是:面子。其实,这也不是宗教,这是一种理性的社会化产物。

    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产物。中国人早就不是真信神了,他们相信社会。他们早就知道,人的本质,体现在社会关系之中。别人怎么看你,你的本质就确定了。如果别人高看你一眼,哪怕穷一点,你也是有价值的。孔乙已为了维护他那点残存的读书人价值,装出可笑的局面来,这就告诉大家,装,不能过分。

    我们活在别的目光中,虽然有些累,但是,是实在的,随时都可以比较的,可以量化计算的。比那虚无的神性来说,可操作性强得多。这不知道算是优点还是缺点。

    六十块钱的烟,不失体面地给双方留下了面子的空间。对于主人来说,无异于宣告:我已经抽上这种烟了,阶层上升了,你的明白?对于客人来说,六十块与一百块的礼金还差一点,自己不算白吃,最后的尊严,算是保住了。

    对一某些亲朋来说,这算是最后的宴席了,因为,下次自己办事,达不到这个规格,回不起这个礼,也就没面子了,几十年的往来,终将告一段落。

    认可吧,人生都是在不断告别中前行的,直到你与全世界告别。

    而中年人的理想也有所不同。他们喜欢开同学会,或者一起下过乡的,一起扛过枪的,或者是一起进过厂的,一起扛过筐的。他们要在相同出身的同龄人中,寻找存在感。

    他要让过去曾经成绩比自己好的,工资比自己高的,羡慕一下。过去,他们曾经看不起过自己。其实,也许并没有人看不起他,那是他自己的感觉。自卑的人,总感觉全世界的人,都在欺负自己,其实,别人根本没有欺负你。大多数情况下,别人对你的态度是:不关注。

    现在,哪怕重新为了获得关注,也得要请客。利用各种名义,到处打电话,找最好的酒店,喝茅台五粮液,点最贵的龙虾鲍鱼,桌上摆的是中华或者是1916,如果能够来几个女同事女同学,那最好不过。最妙的,曾经的暗恋对象或者追求对象能来,那才过瘾呢。

    聪明的中年人,当然久懂人情事故。他们知道,你买单时的豪爽,能够真正引来同学们的欢呼,其实是很少的,或者说是假装的。但能够引起他们的嫉妒,也是很好的。最好的方式,让那个曾经拒绝过自己的女神后悔:当年,怎么没想到,他也会发达呢?

    这是一种心理补偿机制,缺什么补什么。今天炫耀什么,说明昨天亏欠什么。

    钱是人的胆,衣是人的脸,他们认为,自己终于有资格,追求一下子时尚了。过去的紧身衣已经穿不上身了,中部崛起后,只能用大汗衫来代替,但名牌的标是不能剪的,最好是花的大衬衫,有一股南洋风,好像从沙滩晒太阳回来的架势。手上的珠串多弄几个,至少得有两套。

    一套是木质的,好像自己今天与世无争一无所求,追求的只是精神上的超脱,信仰上的虔诚。另一串,就是显示身份的。其实,身价就是身份。蜜蜡、玉石、玛瑙或者沉香紫檀之类的,这种东西,好像很高雅,关键是很贵。

    其实,他们也不懂这些东西,有的是被别人骗了,买了假货,有的是自己知道是假的,便宜地买来,只是为了装。他清楚,自己的老同学老同事们,没一个真实货的。

    一个过去连喝酒的下酒菜,都只能靠花生米维持的人,怎么可能研究起玉石来呢?

    一般来说,他只是炫富,虽然会造成某些人瞬间的心理不快,但还可以忍受。中年男人的心理承受能力,与脸皮的厚度成正比,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,人前装大爷人后装孙子的事,几乎成了职业习惯,所以,对这事的反感程度,基本在容忍度以内。

    但有一种情况,有一种人,就无法忍受了。碰上两个都要装的,那就容易发生火拼。

    从最开始的言语对比,到后来的酒量比拼,都是在女同学的眼光下惹火的。而另外一边看热闹的男同学,才巴不得他们出丑呢。别人不点火,他们就引火上身,最后的爆发点,估计就是抢着结账的问题了,为这事,据说还差点闹出人命来。

    那些陪看的男同学们,也不是毫无战斗力。他们在言语上,有一种吹法,就是吹自己认识什么人。好像自己认识的人,比你们都高档,这事你们也没法查证,属于虚张声势,强作打气而已。有酒量大的,以劝酒为名义,偶尔占点女生便宜,偶尔鼓动大款多喝,等着看好戏。

    只有一种人靠谱,想让事态不要往大了整,总想转移话题,总想让大家少喝。但这种人在这种场合最讨厌了,好像他是个明白人,这不侮辱大家智商嘛。人家来这种场合,就是要让自己火的,你灭什么火呢?

    追究起来,那一团火,并不来自于人老珠黄的女生眼神,也不来自于珠光宝气的反光之中,更不来自于羡慕嫉妒恨的表情里。来自于,自认为的压抑被解放,那一种急于表达的扬眉吐气。

    这个阶段完毕,如果大家的酒还喝得不到位,接下来,不是唱歌就是打麻将,这就更好看了。酒席没买成单的新贵,总得要在唱歌的地方找回场子。点洋酒,说几个别人没听过的品牌名字,点些老哥,抒发一下过去不敢在女生面前唱的情感,这都是小儿科。

    不唱歌的人,就跳舞,过去连同桌的手都不敢拉,今天终于可以抱在一起缓步款款了,借着酒劲,说着耳热心跳的话来,当时,说的听的,都有些当真。当然,酒醒了后,也可以不负责任,都成年人了嘛。

    打麻将,也是一种娱乐。钱少的,想挣机赢一把,钱多的,想直接展示实力,各取所需。

    但老牌友都知道,这赌桌有个奇怪的规律,牌,它欺负穷人。你越没钱,越怕输,结果就越输。于是,有些起心不好的同学,会私下商量,专门赢大佬的钱。打“桥”牌,就是私下串通的意思。

    但这种牌局,大概只能玩一次了,因为酒醒了后,大家都会想明白。既然在一起喝酒吃饭,智商差距应该不大,所以,你们合伙的事,心知肚明。

    合伙的人也不怕,因为他们知道,你们已经走在不同的路径上,今后的交集会越来越少,做一锤子买卖,总比一次不做,要实惠。

    但是,只有通过打牌,才能够看出一个人真正的实力,钱饭厚度,在牌桌上是隐瞒不了的。车子,可以是租来的借来的,名片也有可能是临时印的,珠串也有可能是假的。但是,你打牌时的胆量,就显示出真的实力了。

    钱是人的胆。

    而年轮新贵们,还没到这么牛的程度,他们哪怕有钱,也是父母给的,或者爷爷奶奶那里拿的。他们能够做到的:衣是人的脸。

    与乡村杀马特不同,他们都好歹有些硬实力。花几万元装,买小车肯定是土了,国产品牌小排量,一看就不豪爽,也没贵气。但是,你花几万买个品牌摩托,就不同了。那是实力加个性的结合体。

    衣服,一定要混搭,千万别装套装,搞得跟卖保险似的。西装革履的年轻人,最大可能是推销员,这在今天是常识。而穿着随意的名牌,展示低调的奢华,才是年轻人的正路。

    如果有一个品牌,知道的人少,但它很贵,这可就算是装的一条捷径了。

    更有厉害的,找一块小众名表带上,真皮的带子就是身份,至于那表,究竟是高仿还是正品,没几个人追究。

    有钱年轻人最主要的职业是撩妹,吸引眼球是第一位的。他们没有多少喝酒打算的恶习,但他们有藐视街面的傲气。

    作为整条街最靓的仔,他们自有的霸道风格,可以从炸街时的声音里判断出来。那钢铁嘶叫的声音里,有一种愤怒与轻蔑,有一种震荡与激越。

    唱歌时,也故意要改编,不怕跑调,因为,我就是这个调调。不怕把歌词唱错,身体摇摆扭动,自信夸张,明星不都是这样的吗?

    颜值是他们最现实的追求,比如在酒吧,鸡尾酒最受欢迎,灯光下那各种色彩的搭配,一定要在调酒师花哨的动作里出来,好像自己在欣赏艺术一般。

    好了,这样的好事,怎么少得了女生们呢?我说的是,那些突然有钱的女生们。不要用女人这个词,那是欺负人,那是对有钱人的不尊重。

    女生们擅长反向操作,用对比来夸张出艺术效果,显然,在对艺术的理解上,女生始终比男生高明。

    年纪大的发财女性,开始装嫩,她们卖来勉强适合体型的年轻款服饰,并且拍照时,带上年轻时代喜欢的纱巾。她们唱歌时喜欢点两个小哥哥陪唱,把少女心唱得深情。她们的香水都是牌子的,口红妖娆,白发染一下,烫上波浪,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。

    而年轻的女生,家庭有钱后,反而变得文艺深沉起来,穿着破洞的衣裤,撸着有洋名的猫,给靠边的乞丐钱,并且尽量在目光中,显示沉静。

    这种反向操作,在美学上是有价值的,对比,始终是艺术夸张的辅料,逆光,才显示摄影师的技巧。

    许玫在跟一个拆迁大嫂聊天时,发现对方挎着一个名牌包包,却不施粉黛,她可不是买不起化妆品的人。况且,这位大嫂面容确实有些得罪观众,需要修饰了。

    “我一直是素面朝天的。”这位大嫂的回答,让许玫吃了一惊,一个街坊家庭妇女,说出这么有文化的话来,简直让人震撼,她哪里来的自信?

    而燕子遇到的一位少女,却另有风格。她的衣服是绉巴巴的小众牌子,几天没洗头发,闻起来好像都有点异味。问了原因才知道,与她的发型有关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,这叫什么发型吗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怎么这么多头发像辫子又不像似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叫脏辫,美国流行的,起源于非洲,唱重金属的朋克,你懂么?我做这个,花了上千块是小事,人家两个发型师,忙活了整整半天呢。”

    燕子明白了,花了上千块,这是她话的重点。

    “脏辫嘛,如果不脏点,那成了啥?”

    不讲道理就是美,这是年轻人才有的豪横。

    容城毕竟是个小县城,熟人社会中宁静是主色调,但自从挖掘机来了后,整个县城的人心,好像也像那些泥土,被翻了起来,亮出不同的颜色与气味呢。

    县城太小,而躁动声音太大,所以,整个城市被点着了火一样,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热闹,产生着不同的新闻。街坊大妈们的话语,从传声筒变成了放大器,让这些火花,弥漫出巨大的烟雾来。

    房东大婶就是这群人中的一员。因为燕子与冬子帮她发了点小财,她也开始得瑟。当然,她没有拆迁的待遇与实力,但可以吹,她认识大老板啊。

    冬子与燕子,就是大老板,这话,首先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。

    仅从鸭毛的产生量来说,她就知道,冬子每天卖出多少鸭子来。要知道,每天四五百只的出货量,一只只赚十块钱,那每天得多少?

    她仅靠鸭毛这一项每天可以得到大几十块的收入,这还只是一半,另一半,是交给燕子的。况且,每天给工地食堂送的卤鸭子与羊肉串,她得到的佣金,也有一两百块。再加上房租,她一个月也有大几千上万的收入了。

    她收入的变化,首先是牌友们发现的。牌友们发现,她打牌,对一天几十百把块的输赢,已经不感兴趣了。所以就探她的底:“你怕是发了财了嘛,最近豪爽得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发财,但我家住着发财的人。”谦虚与骄傲同时展示出来了,大婶果然是街坊老手。

    于是,在大家的追问下,冬子与燕子的传奇,开始有了不同传说与版本。

    老陈大家都熟悉,他家房子拆迁,是面积最大的。人家除了拆迁成了百万富翁,还做这么好的生意,赚这么多的钱来,怎么,好事都让他们占了?

    况且,他家的鸭子是好吃,羊肉串也是老牌子的,这家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,是积了什么德呢?

    人怕出名猪怕壮,被人羡慕上了,接下来的,就是嫉妒,并且有可能发展为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