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.掰回一局

浣若君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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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肃王裴嘉宪,皇帝裴元昊行四的儿子,也是两京之中,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皇四爷。

    他的母妃陈丽芙虽说出身不高,但其貌美而性情憨真可爱,自从十四岁入宫,到如今二十五年,皇帝身边美人如过江之鲫,独她盛宠不衰。

    不过,因其母身份低微故,裴嘉宪自幼,由着太后娘娘作主,将他放在皇后郑氏膝下抚养长大。

    裴嘉宪幼时并不显得比其他皇子聪颖,虽说他自幼便生的眉眼如画,相貌卓然,但天生着一幅大舌头,说话仿如胶涩,头脑呆钝,反应迟缓,仿如个小呆瓜一般。

    便皇帝裴元昊也总笑着说:“朕这四子,唯貌能悦人尔。”

    但是,在他十六岁那年,跟着皇帝御驾亲征契丹,他在率兵突袭的过程中,被契丹大军重重包围,而后,在全军覆灭的情况下,他自己一人一马杀出重围,并且孤身一人爬上雁门关,半个月的时间里,于重重守卫之下,取契丹三皇子的首级于雁门关上,与父皇裴元昊里应外合,打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胜仗。

    自此,雁门关复归大康,他也声名大噪。

    渐渐的,皇帝就发现四儿子非但于战场上冷静果断,锋利锐智,仿似一把钢刀,于文采上也极为出彩,便金殿状元们与他对谈歌赋,或论诗道,他也绝不输于对方。

    这时候,皇帝才真正重视起他来,从十六岁起,整整八年,他先后征战于滇南、土蕃,契丹等地,为大康王朝开疆拓土。

    到如今,大康王朝北能与强国契丹对恃,西慑土蕃,以致强大的高原王朝土蕃不敢轻举妄动。全是裴嘉宪于马背上,一点一滴替国挣回来的。

    裴嘉宪手中的军功与兵权,便是在这一年又一年的征战中渐渐累积。

    直到去年皇帝在江宁府遇刺,宫中陶嫔暴亡,皇帝才惊觉此子渐渐长成,有潜龙之势,怕他要抢太子的风头,这才紧急黜去兵权,赐他肃王之位,让他在东都洛阳修身养性。

    在那本书中来说,从现在起裴嘉宪所作的一切,都只为二字,蛰伏。

    他将一直蛰伏,潜机,在其他几位皇子皆斗到鱼撕网破,几败俱伤时,才出手,收拾残局,并且,杀妻求位。

    而裴嘉宪此人的性情,据说虽表面温柔,但性子冷酷,也从不在内院动情。

    要一直等到他为帝之后,在一连串极为巧妙,而又阴差阳错的机缘下遇见一位名叫杜若宁的少女,才会敞开心扉,爱上杜若宁,并散去后宫三千,只与杜若宁一夫一妻,帝后恩爱,缱绻一生。

    至于他究竟将要怎样杀掉自己的妻子,并如何因此而求得皇位,因只是听闻,罗九宁并不知道。

    她匆匆扫了一眼站在窗外,冷冷望着自己的丈夫,稳着自己的呼吸,仍在继续的,给这孩子涂着药。

    她给孩子涂的,是用麻黄、防风、滑石,以及牡丹籽油治成的消红去肿的良药,药膏细滑,还带着股子浓浓的牡丹馥香。

    一经涂抹,仿如魔力一般,孩子的面上那又痒又叫她难受的疹子便于一瞬间,消褪了。

    “把嘴巴张开,尽力的往外吐气,娘还要给你的唇上,喉咙里也涂,等唇上的褪了,你喉咙的痒肿也会消的。”

    罗九宁声音虽轻,但格外的从容,温柔,让这正在为混身痛痒而难过的孩子,就张开了自己的小嘴巴。

    这时候宋绮已经把苏嬷嬷给捆出去了。

    苏嬷嬷的女儿苏秀,也是罗九宁房里的大丫环,拦着不肯让男仆们捆走苏嬷嬷,蓦然瞧见王爷裴嘉宪居然回来了,还就在西偏殿的窗下站着,顿时扑了过去,跪下来便哭。

    “王爷,奴婢常听娘说,咱们小主染了鱼虾和花生就会生病,便奴婢们偶尔出门,也绝不敢带这些东西归府的,她绝对不可能在烧麦里搀虾肉,您可得明辩啊王爷。”

    宋绮率着一群丫头婆子们,回首见鲜少在这内院中露面的王爷居然来了,顿时仿如蚂蝗遇着了大腿一般就围了过去。

    裴嘉宪接过一只早已冰凉的烧麦来轻轻掐开,里面嫩绿的是笋丁,淡红色的是火腿,另还有卤过的豆腐丁儿,偶尔有零星白色的凝脂,但没人能确定那是不是虾肉。

    “爷,这苏嬷嬷可非死不可,她这要害死媛姐儿,您可就没孩子了。”宋绮说着,往裴嘉宪身旁靠着,难过的哽噎着。

    “宋氏,媛姐儿由你抚养,就是你此生最重的责任,你此时难道不该去看看她的肿可消了不曾?”

    裴嘉宪往外略侧了侧,玉白的脸叫阳光蒙上一层金色,冷冷问道。

    宋绮这时候才想起媛姐儿来,立刻转身奔进屋子,只当孩子此时仍还没退疹子,也未消肿的。

    却没想到,孩子周身一股药味儿,但皮肤白白嫩嫩,细细一弯小手儿,正在笨拙的替自己系衣带。

    “怎么好的,怎么这么快就好了?”宋绮不敢置信,拉过孩子的小手臂来,跪在床前问道。

    媛姐儿指了指坐在自己身边的罗九宁,沙哑着嗓子说:“是嫡母罗娘娘替我涂了药才好的。”

    非但宋绮顿时抬头去看罗九宁,便屋子里的丫环,在外熬药的太医,并窗外的裴嘉宪,于瞬时之间,目光全投到了罗九宁身上。

    罗九宁方才帮媛姐儿敷药的时候,解了她混身的衣裳,此时正在帮她穿袄儿,系衣带。

    两道纤细,却又簇而浓密的眉头微扬,她两只眸子黑白分明,清澈如水,纯真而又宁静,只叫人瞧着那湖水似的两弯眸子,就莫名的能够静下来。

    “阿媛,母亲问你,刚才肿的最难受的时候,你最怕的是什么?”罗九宁执起孩子的手,当着众人的面,柔声问道。

    小阿媛撇了撇嘴,侧首望了眼站在一侧的宋绮,小声道:“怕从此就见不到姨娘和爹爹了。”

    罗九宁微微的叹了口气,心说便这样小的孩子,最怕的也是死,是与亲人的别离。而我又何尝不是,上苍却要叫我经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。

    而今日徜若没有罗九宁的薄药,这孩子的生死便要悬于一线,最后整整大病半月才能缓过来。

    “今儿咱们阿媛都吃什么啦?除了烧麦,可还吃过别的东西?”罗九宁语声缓缓,当着众人的面又问道。

    小孩子到底不会撒谎,掰着指头就说了起来:“早晨吃的刘嬷嬷煮的牛乳,春莺姐姐从大厨房拿的点心,方才云榧姐姐还给我吃过桂花糯米糖。”

    罗九宁自打生来,就是一幅甜甜的,带着些奶声的孩子腔调,此时腔调里还带了些淡淡的馋意,听起来格外的馋:“桂花糯米糖,那可得里面加上花生酱才好吃呀。”

    小阿媛顿时咧开小嘴,露出白白一口糯米似的牙:“云榧姐姐给我的,果真加着花生酱呢。”

    整个偏殿中,所有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。花生酱,也是会致小阿媛生疹子的东西。

    宋绮两只眼睛顿时怒圆,厉声道:“不可能,云榧是我的人,我每日三令五申的,她怎么可能会给孩子吃花生酱,小孩子的话又岂能信?媛姐儿,跟姨娘说,你是撒谎的对不对?”

    媛姐儿大约从来不曾听自己的姨娘跟自己这样厉声的讲过话,抿起嘴来,一句话也不说了。

    罗九宁松开孩子的手站了起来,遥遥望着依旧站在窗外,蟹壳青的袍面笔挺,挺拨如松的裴嘉宪,轻轻敛了一礼,道:“王爷,这可是盂兰院自己的事情,与妾身的正院无关,苏嬷嬷,您可以替妾身召回来了吗?”

    从话本之中罗九宁得知,宋绮会用苏嬷嬷蒸的一笼烧麦来发难自己。

    而这一回发难,会剪除唯一对她忠诚的苏嬷嬷,让她于这王府之中,陷入彻底的孤立无援。

    她的舅家陶家曾是治薄药的大家,而她自幼跟随仅比自己大着五岁的八娘与九娘,学得一手治薄药的手艺。

    也正是因为她懂得治薄药,才会等在此,用自治的薄药来为自己掰回一局。

    果然,还真叫她给押准了,孩子的病,就算不是宋绮亲手所为,至少也是她授意云榧作的。

    *

    站在窗外的男人整张脸都沐浴在阳光之中,薄肩宽而瘦挺,虽俊白而标致,但周身一股挥之不去的阳刚之气。

    这是他八年沙场,历练而来的。

    据说这人心中只有权欲,只有争夺帝位的心,于内院,一直采取的都是放任态度。

    只要院中这些妻妾们不闹出王府,不在彼此的斗争中伤害了孩子,他其实是不会多作管束的。

    所以罗九宁故意等到宋绮前来挑衅,再当着他的面挑明了,宋绮这是亲手拿自己的孩子作筏而斗。

    他应该不会置之不理了吧。

    果然,在一片哑然中,裴嘉宪不负罗九宁所望的开腔了,吩咐长随阿鸣:“去,传孤的令,把苏嬷嬷带回来,好言相抚,叫她继续伺候着王妃。”

    阿鸣领命,转身而去。

    而裴嘉宪进得殿来,伸出两只骨结修长,外表秀致的手抱过媛姐儿,扫过跪了满地的宫人仆妇,经过罗九宁的时候,极轻柔的说了一句:“王妃辛苦。”

    罗九宁立刻敛衽:“媛姐儿也是妾身的孩子,待她好是妾身的本份。”

    他低眉扫上她的胸脯,那地方因抱孩子时扯揉,衣衽下滑,两只玉兔几欲跃出。

    裴嘉宪当着众人的面腾了一只手出来,瞧着似乎是要来替她掖衣服的样子,罗九宁连忙侧首,轻轻提拉衣衽,将它给掩住了。

    “我才从平泉庄回来,听说王妃今儿忽而就因为想家,独自一人偷偷跑回家去了。”他声音低低,还着些略略的责怨:“这可很不好,晚些时候你可得把这事儿给我好好讲讲,且等我处理完了这事儿,再进来,好不好?”

    他双眸透着股子宁静的温柔,侧首低头,笑时眼角还带着些淡淡的疲惫,一眨眼睛,掉下几粒沙土粒子来,听其语气,就仿佛在哄个不谙事世的小娃娃一般。

    内外挤满了人,他一幅俗言又止的样子,双目沉沉望着罗九宁,欲走又不走,无论婆子丫环还是他的宠妾,所有的视线就全都集中到这儿了。

    而向来,他只要见了罗九宁,都是这样温柔的,哄孩子般的语气。

    若非知道他终将要杀妻弑子,罗九宁还会一直叫他这般的温柔给迷惑了,只当他是真的非常非常疼爱自己呢。

    塾不知,正是因为他这幅暖昧不清的样子,才惹得宋绮眼红的要死。

    宋绮顿时就开始尖叫:“阿宪,这不可能,没有什么花生酱,媛姐儿是叫王妃给唬傻了,乱说的,她一个孩子懂得什么。我跟你说,真的就是那苏嬷嬷,是苏嬷嬷的烧麦把孩子给害了。”

    她是裴嘉宪的远亲表姐,又是自小儿在宫里就伴着他的人,其脸面自然无双,此时在王妃的正院之中,这竟是撒起泼了这是。

    罗九宁一言不发,冷冷的望着自己的丈夫与他的宠妾。

    宋绮见裴嘉宪依旧不语,而且眼神之中似乎像是也在怀疑她一般,一张脸抽搐到粉都扑簌簌往下掉着:“阿宪,你是知道的,媛姐儿可是我的孩子,这世间哪里会有不疼自己孩子的女人?”

    裴嘉宪忽而回头,却是极为严厉的瞪了宋绮一眼,这一眼,只有宋绮一人瞧见了。

    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扭曲了眉眼,一双俊俏之极的眼眸里,竟是同时呈现出厌恶,鄙夷,愤恨,以及恨其不争,种种不同的情愫来。

    从小在宫里,见惯了裴嘉宪发脾气,也知道他盛怒之中是个什么样子,也知道他这种脾气,只发给至亲的人看,于一瞬间,就给吓的噤了声,一言不发了。

    临出门时,裴嘉宪对太医徐院判说:“替王妃诊个平安脉,问问她可有体恙的地方,晚些时候到外院来,回予孤听。”

    说着,他抱起孩子便走了。

    宋绮叫孩子吐了一身,一件玫瑰红万字流云妆花面的薄褙子上斑斑渍渍,因方才跑的太疾,发簪也落了,一脸的狼狈,回过头来,用裴嘉宪方才瞪自己的眼神,恶狠狠的剜了罗九宁一眼,这才一路小跑着,去追抱着孩子的裴嘉宪了。

    罗九宁看在眼里,抿起唇来摇头笑了笑,转身,继续去摆弄自己的薄药了。